從不為人知到天下皆聞，需要多久？在鱷雀鱔身上，答案是一個半月。

7月13日，河南汝州中央公園的云禪湖里有“怪魚”出沒，園區管理部門確認其為入侵物種鱷雀鱔（Atractosteus spatula），在嘗試使用漁網捕撈未果后決定放水抓捕。8月中下旬，“汝州鱷雀鱔”已經從地方性新聞演變為全國熱點，高峰時期有3000萬網民觀看抽水抓魚直播。26日晚，汝州云禪湖中的兩條鱷雀鱔被捕撈上岸。

抽水捕抓的鱷雀鱔，已被無害化處理｜央視新聞

在汝州鱷雀鱔被捕撈之后，山東青島、云南昆明、河南鄭州、青海西寧、寧夏銀川等地相繼爆出發現雀鱔的新聞。其中，山東青島海韻嘉園小區、云南昆明春城慧谷小區也通過抽水捕撈雀鱔。

然而，抽水固然能捕撈這些兇猛大魚，但卻也有隱患。

“突然”遍地出現的鱷雀鱔

鱷雀鱔是一種大型淡水魚，體長最長可達3米，體重超過150公斤。它們的吻部又長又尖，口中密布鋒銳的牙齒，身披菱形硬鱗，宛如一身密不透風的鎧甲。鱷雀鱔在地球上已經生存了一億多年，除了人類及極少數大型捕食者（如鱷魚）外，以及卵可能被其他水生動物攝食之外，成年鱷雀鱔基本沒有天敵。

幼年鱷雀鱔突襲捕獲投喂的飼料魚 | The Fish Whisperer / youtube

鱷雀鱔和雀鱔科下的其他6種魚統稱為雀鱔，它們的原產地主要在北美和中美洲地區。對于我國來說，它們屬于外來入侵物種。目前可考證的資料普遍認為，幾種雀鱔進入中國的時間點應該在1990年前后，彼時的雀鱔作為名貴觀賞魚類被引入廣東的幾家養殖場，隨后逐漸成為國內觀賞魚市場的常客。

但和很多觀賞魚一樣，雀鱔并不只留在魚缸里，而是經由多個渠道進入我國的自然或人工水體。 2004年，溫州繡山公園池塘出現了一條85公分的短吻雀鱔（Lepisosteus platostomus），根據推測，這條魚可能是2002年該公園向廣東、福建等地大批采購觀賞魚苗種時不小心混入的。廣東的東江東莞段也多次發現雀鱔 幼體，除了放生之外，也不排除由上游養殖場逃逸進入自然水體的可能性。當然，更常見的途徑是放生和少數水族愛好者的棄養，新聞里出現的雀鱔，更大概率是這么出現的。

魚缸中的鱷雀鱔，但魚缸中的鱷雀鱔，卻可能因為逃逸或人為放生、棄養等原因進入自然水體 | Raf24~commonswiki / Wikimedia Commons

現在，大家都認識了鱷雀鱔，知道它是入侵物種，應該被嚴肅看待——應該說，是汝州抽水抓捕鱷雀鱔的新聞，讓大家達成了這個共識。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在此之前，這樣的共識并沒構建。就拿鱷雀鱔來說，2007年就有醴陵漁民在淥江河里打撈到一條鱷雀鱔。當地漁政部門雖然在通稿中提到，鱷雀鱔是一種兇悍的外來肉食魚類、在國內水域少有天敵，但“為了保全魚的種類”，他們最后竟把這條鱷雀鱔“放生自然水域”。

其 實，許多居民早就見過身邊池塘中的雀鱔，只是不知道其為何物。根據我的實際走訪，在發現鱷雀鱔的青島小區，這兩條大魚已經在小區正門廣場附近的淺淺池塘里 生活了至少一兩年，居民很難不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只不過，在如此長的時間里，沒有人給它們過多的關注，直到“汝州鱷雀鱔”新聞引爆全網。昆明、鄭州、西寧 和銀川的新聞或許也是如此——不是突然發現了雀鱔，只是突然認識了雀鱔。

鱷雀鱔有一副類似鱷魚的嘴臉，但吻部較短 | Howcheng / Wikimedia Commons

抽水捕魚，是最好的辦法嗎？

達成“入侵物種要嚴肅對待”的共識是好的，然而， 抽水撈魚是不是一個好辦法？

一些觀點認為，雀鱔食性寬泛，在我國缺少天敵，還有可能傷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譬如抽水）消滅；另一方則批評放水的方式過于興師動眾，如果在自然水體中放水抓魚，對原生魚類、底棲動物和水生植被的破壞性可能比鱷雀鱔本身帶來的影響還要嚴重。

如果只看山東青島、云南昆明的小區內景觀池塘，抽水的確是一種方便高效的方法。這些人工池塘容量有限，也基本沒有完善的自然生態。通過快速抽水完成捕捉，還可以徹底消殺杜絕可能存在的繁殖隱患。

青島某小區內，工作人員在水里捕撈鱷雀鱔｜半島新聞

但如果是汝州云禪湖，情況就有所不同了。含云禪湖在內，汝州中央公園中有5個湖泊，這5個湖泊是完全人工開挖、引北汝河水后形成的人工湖。云禪湖自身水體巨大，5湖之間還有涵洞相連。如何抽干20多萬立方米的湖水？工作人員介紹道，他們利用虹吸原理，將云禪湖水直接排放到毗鄰的丹陽湖中，為了防止鱷雀鱔逃跑，還專門在丹陽湖出水口蹲守。

這次浩浩蕩蕩的抽水，的確抓住了2條鱷雀鱔，并且對湖底進行了消殺，這是正面的結果。然而，如果被捕撈的兩條鱷雀鱔已經發生過繁殖，就難免有魚卵或幼稚魚通過湖水進入丹陽湖中。而且，雀鱔耐低氧，可以利用魚鰾直接從空氣中吸收大量氧氣，在低水位的涵洞甚至濕潤塘泥里也可能茍存，并不能完全杜絕后患。更何況，2016年建成的云禪湖雖然源自人工開挖，但巨大的水體已經逐漸形成穩定的半自然生態系統，具備一定的生態價值。長達一個半月的抽水，對水底植被、底棲動物的生態影響也需要審慎的估算。

2011年，美國德克薩斯州特里尼蒂河遭遇干旱，大量魚類死亡，但鱷雀鱔卻在干涸河道中的泥沼里頑強存活，魚鰾的輔助呼吸能力是賦予其在低水位存活的關鍵｜Garzilla Guide Service

至于自然水體中的雀鱔危機，更不可能使用抽水捕撈的方式。從珠江支流、湘江支流、福建銅山溪到浙江錢塘江、黃河山東段，近些年都相繼發現了雀鱔。我們不可能把自然江河徹底排空來捕殺雀鱔。部分雀鱔還有一定的耐鹽性，在淡咸水交界處也可存活，誰也不敢保證它們會不會順流而下進入近海。

光靠排水，顯然不足以遏制雀鱔的泛濫。

汝州捕撈的兩條鱷雀鱔｜央視新聞

在北美老家，一度種群衰退

然而，在我國作為入侵物種的鱷雀鱔，在北美老家卻一度經歷了種群衰退。

長久以來，美洲原住民對雀鱔并不陌生，他們吃雀鱔肉（但雀鱔的卵和卵巢有毒）、用魚皮做皮具、用魚鱗做裝飾物。受限于原住民有限的捕撈規模，雀鱔的種群沒受到太大影響。

但從19世紀開始，雀鱔的分布區域開始快速萎縮。成年雀鱔雖基本沒有天敵，但雀鱔卵卻很容易被其他水生生物攝食。為了提升魚卵的存活率，雀鱔極度依賴洪泛灘涂產卵，但這一繁殖地卻因為北美水利工程的發展而大規模減少。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頁，水產養殖從業者更將雀鱔視為漁業天敵，進行無差別捕殺，甚至專門建造了電魚船，持續不斷在雀鱔可能出沒的水域作業。

1910年被捕獲的巨大鱷雀鱔 | Dept. of Library Services,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直到20世紀下半頁，雀鱔“人人喊打”的境遇緩慢改變。人們逐漸意識到，雖然食量較大，但雀鱔并不會在原生水域導致生態災難，反而可以維持水生態平衡。為了重建原生水域的雀鱔種群，人們開始投放雀鱔幼稚魚，并對雀鱔釣捕做了諸多限制——德克薩斯州規定，釣魚者每天只允許釣取1條雀鱔，推薦釣后放歸，魚鉤和前導線建議使用青銅材質，方便放歸后的鱷雀鱔利用胃酸腐蝕魚鉤，確保其存活幾率；一些地方則對雀鱔釣魚的時間段和河段做了詳盡限制。

釣取雀鱔并不容易，但它巨大的體型和兇猛的食性，讓人與魚的搏斗充滿野性魅力，對釣魚愛好者來說是無法抵擋的誘惑。對于進入我國自然水體的雀鱔，針對性的釣捕或許是一個可行的方式。和大多數魚類不同，雀鱔格外偏好在水面活動，使用浮漂掛大尺寸魚肉的方式，可以排除誤傷其他魚類的可能。

被釣捕的鱷雀鱔｜Dawson Hefner / Texasmegafishingadventures.com

當然，雀鱔只是我國乃至全球愈演愈烈的生物入侵危機中的一例。許多入侵物種的泛濫規模更龐大，危害也更顯著，譬如我們熟知的克氏原螯蝦、福壽螺、羅非魚和牛蛙等等。在充分利用技術消解現有入侵物種的威脅的同時，我們還應警惕新的入侵物種的出現。

在很長時間里，我國對于人為生物入侵行為并沒有法律制約。但自2021年4月開始，《中華人民共和國生物安全法》生效。該法規定：未經批準，擅自引進外來物種的，除沒收引進的外來物種，還將處以5萬元以上、25萬元以下的罰款。如果擅自釋放或者丟棄外來物種的，責令限期捕回、找回并罰款。情節嚴重的，《刑法》還規定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在汝州鱷雀鱔事件之后，各地的生物入侵情況摸底工作普遍加速，民眾對生物入侵的關注也極大提升。我們衷心期望，這將是抽水捕魚大討論帶來的最顯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