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龍

編輯/雪梨王

四川彭山龍漕溝“8·13”山洪災害中，一支來自成都的旅行團帶著100名團友玩水。由于回程發車時間在下午4點，上岸時間剛好是洪水到來時的3點半。這意味著，當時，大部分團友已經在做上岸準備。這100多人因此“與死神擦身而過”，躲過一劫。

彭州龍漕溝山洪中，一支百人旅行團“死里逃生”， 有團友被困河中3個小時。

即便如此，仍然有7名團友被困河中和對岸，直到3個小時后才被“119”救出。

經歷了這場山洪，團友們才意識到，龍漕溝是一個被當地政府禁止下河的“非法景點”。而就在當天的旅行團線路中，100人按照旅游公司領隊指引，從上游的山中徒步而下，到達上游的河段玩了一個半小時。直到山洪發生，往溝口走時，大家才發現那些掛在綠色隔離網上“禁止下河”的紅色警示牌。

一位團友拍攝的預警山洪、禁止下河的宣傳牌。

這讓團友們感到“幸運”，但又脊背發涼。他們決定向旅游公司“游俠客”問責。

“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把它交給運氣。”雖然是VIP會員，但張繼打算今后不再參加游俠客的活動了，“我們沒出事，但也不能就這么完了。我們有責任為后面不知情的游客的生命安全做點推動。”

“天空飄雨時，我意識到了危險”

張繼是成都人，從小跟著父母在廣東生活了20多年。今年年初，他回到成都工作，開始頻繁出游，探索自己生疏的故鄉。在眾多旅游產品中，他選了“游俠客旅行”APP。

工商信息系統天眼查顯示，游俠客是一家提供網絡出游和線路服務、在線創意旅游服務的公司，成立于2011年，總部在浙江杭州。此次安排龍漕溝行程的，是游俠客成都分公司。

“他們主要內容還是成都周邊的周末一日團。”這對張繼來說很合適——每周末抽出一天時間出游，當天往返，可以調節緊張的都市生活。而比起自己租車，跟團的方式更便宜，一日游均價大概在100元左右。“他們主要就是提供一個交通。”

張繼認為這款APP比較成熟，還買了會員VIP。幾個月里，他跟團出游了10多次。

8 月11日周四，張繼購買了8月13日周六“中壩森林+龍漕溝”的出游。APP描述該路線稱，從成都出發，到彭州小魚洞中壩村，開始徒步，“打卡小紅書網紅 森林”，然后沿小路下到龍漕溝，“找一個清澈的水潭，大家一起來一場濕身大戰。”按照行程單，14日周日將有另一批游客行走同一路線。

APP中，當天的團游訂單。

13日早上8:15，張繼到文化宮地鐵站坐大巴出發。跟團的100多人乘坐兩輛大巴，分為一隊、二隊，每輛車分別有兩個導游領隊。

由于路上堵車嚴重，原本1.5小時的車程，他們走了近4個小時。13:18，都江堰發生3.3級地震時，旅行團在海拔1000多米的山上感受強烈。“有團友說，是不是在炸礦？”

下午1點半，旅行團從中壩森林出發，沿著一條小路走了6公里，到龍門山鎮龍漕溝。2點到3點半的一個半小時中，旅行團的100多人在河里玩水。當天，這條河聚集了大量游客，旅行團給大家安排在上游一處人少的河道。團友們都戴著游俠客配發的黃色速干頭巾，標志明顯。

但一個半小時的玩水中，并沒有發生宣傳的“濕身大戰”。張繼每天堅持鍛煉1個小時，體格很好，即便如此，他還是難忍河溝里“體感零度”的水，“這兒的河水，都是從高山上匯流下來的，非常涼。普通人下去，就是刺骨的。”

行程宣傳稱，在龍漕溝，“找一個清澈的水潭，大家一起來一場濕身大戰。”

因為水太涼，100多人中，只有4個人下水游泳，“其他人都是在插水（方言：玩水），拍照，或洗腳。”下到齊腰深的水潭中，張繼要忍受一會兒才能適應水溫。游一會兒，出水休息5分鐘，再下去。這緩解了他近些天來40多度的酷熱。

3:15，天上飄來一些云團，下起了小雨。此前，多名游客向記者描述過這場持續幾分鐘的小雨，但多數人都不以為意。張繼卻憑著豐富的戶外運動經驗，覺得“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征兆”，“山溝里下雨，非常不安全，我要盡快撤離這個河道。”

大約3:25，張繼在松樹林里換好褲子，上了岸。事實證明，這陣小雨，就是上游山中烏云和大雨的“余波”，也是山洪的信號，張繼的安全預警意識完全正確。

幾分鐘后，上游洪水迅速沖下來。“短短十幾秒，原先清澈的河道，95%被洪水覆蓋了。”

游客們正在往溝口撤離。

死里逃生，建立在“運氣”之上

幸運的是，這個100人的旅行團，沒有人被沖走。因為所有人的行為意識，都維系在“3:30”這個時間點上。

按照行程單，旅行團在下午4點到龍漕溝溝口上車，約傍晚6點回到成都文化宮。但河流上游距離龍漕溝溝口還有幾公里步行路程，所以3:30之前，領隊開始催促大家上岸。

洪水到來時，旅行團大部分游客已經陸續穿好衣服、鞋子，從河道上岸。但當天的兩隊中，二隊先到，一隊后到。“上岸的時候，領隊說，一隊來得晚，可以在水里多玩幾分鐘。”

當天的旅行團共有100人參與。

小古女士、小木先生是一對夫妻。因為沒有汽車，他們選擇跟團出行。8月13日，是他們第一次參加“游俠客”的一日團。

臨近3:30時，因為河邊人太多，小古、小木坐在河中的石頭上換鞋子。和他們一同坐在河道石頭上的團友還有不少。很巧，小古正對著上游的方向，小木側身坐著。

“我看到河水變黃了，就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洪水滾下來，發出咚咚的聲音。”小古一把抓住老公的手，就往岸上跑。

小古說，因為是旅行團安排的路線，他們以為龍漕溝是安全景點，因此沒有任何防備，“如果不是我當時走神，抬頭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我正對著上游方向，我們可能也被困，或者就成了被沖走的人。”

命懸一線，第二天小古回憶時仍有些驚恐。他們剛跑上岸，“水就傾瀉而下，整個在下面翻滾了。”

山洪中，困在石頭上的游客。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在岸邊的團友也蒙住了，以至于阻擋了其他人上岸的道路。洪水迅速占滿河道，沒來得及的幾個團友被迫爬上了河中間的大石頭。小古說，“有一個小姐姐背對著水，差點被沖走，為了求生，奮力爬到了石頭背后。”另有兩個被困在河對岸。一共7人被困。領隊也很慌張，開始撥打110、119求救。

張繼拍到的一張照片中，三個人在一個石頭頂部，“只有很小的容身之地，他們只能一動不動，旁邊就是水。”岸上的團友們安撫他們，“你們不要著急，已經聯系了公安消防來救你們。”

情況危急的三位女游客。

4點以后，兩名領隊帶領旅行團游客從上游往龍漕溝溝口走。另外兩名領隊留下，等待救援。

40分鐘的路程中，張繼看到10多個被困的游客。“當時的救援力量是從下游往上推進的，一開始救援力量是不足的。”但越往下游走，團友們看到越多消防人員在往上趕。

還有人被困在對岸的山石上，不能上也不能下。張繼遇到一個困在對岸的游客，拼命向這邊揮手。大家向他喊話，他指了指耳朵，示意聽不到。還有的人，消防人員已經在設法救援了。

河道邊緣，到處是被沖下來的露營帳篷、天幕、游泳圈等凌亂的裝備，“滿目狼藉”。一個平臺的帳篷旁邊，甚至留下了燒烤爐，“還冒著煙。”

洪水中，一個仍然在冒煙的燒烤架。

往下走過的途中，團友們陸續看到了河邊的綠色隔離網，上面掛著許多“禁止下河”的紅色警示牌。其中一張宣傳牌稱，“時至盛夏時節，也是山洪易發的高峰期，我們無法控制天氣的變化和山洪的暴發”，“山洪來勢洶洶，氣勢磅礴，危險系數陡增”，“希望您珍愛生命，請勿下河！”這張宣傳牌下方署名，是龍門山鎮政府。

由于這個100人旅行團是從中壩森林的徒步路線下來，直接被帶到上游河段。玩水的一個半小時中，團友們并沒有看到政府禁止下河的任何標識。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旅行團路線存在嚴重問題。

“為什么會包含這種政府禁止的景點？我們感到憤怒。”張繼說。

“身在其中時，并未意識到多嚴重”

饒佳使用“游俠客”APP已有一年多。她經常跟團一日游，去成都周邊的一些古鎮、景點“散散步”。

13日當天，她和朋友在河里玩了一個多小時，踩了踩水，覺得無聊。3點10分，天開始飄雨，她和朋友提前10分鐘穿好鞋，往溝口走。

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她聽到身后，“轟隆的聲音，很響，當時以為是什么東西掉了。”隨后，人們喊著漲水了。然后她就看到，很大的水從溝里往下沖，“露營的帳篷、物品都往下沖，岸邊的人往上爬。”

一路上，饒佳看見四五撥人被困在河中間。其中三個人站在一個“石頭尖”上，水已經淹到腳上。“岸上的人也很慌。”饒佳說，“當時大家其實都想救他們的，但是沒有設備。”另一岸的人，則開始穿越荊棘密林，往上爬。

被困在對岸山石上的三名男子。

但這時候，饒佳還沒有特別害怕。“我就覺得，他們還站在石頭上，就還有救。”晚上回到家，看到網上流傳的各種視頻，以及救援、傷亡的新聞，她才真正地受到震撼，“一個人在一個復雜混亂的環境里邊，他看到的可能是很小很單一的信息。只有看到越來越全面的信息，才意識到有多嚴重。”

小木說，“游俠客”APP中，戶外旅行的難度采用6星評級制度。而這趟旅行，在其界面中標為“2星”，“意思就是最容易玩、最沒有風險的那一類”。沒想到“冒了生命危險，比六星項目還嚴重”。

往溝口走的路上，小木看見，一個大哥濕著全身，“頭被撞破，流血了。腿上也是傷。他被救了上來，坐在旁邊，很悲傷，好像是親人遇難了。”還有一位女士，和丈夫、孩子分隔在兩岸，小古說，“她很擔心她老公和孩子出事，一直在哭。”

一位身穿鮮紅色衣服的中年女士站在河中搖搖欲墜，小木正準備下河救援，發現消防人員已經到位。“消防員身上系著繩子，自己差點都快站不穩了。”小木看到，消防員在洪水中慢慢摸索，最終蹚過河，把那位女士抱了過來。

越往下走，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森林維護員、消防人員。再后來，民警、民兵也都跑著往上趕。小古聽到一位消防員說，“5個人被沖走了。”

民警、消防、護林人員正在救援受困游客。

山洪危機過后，旅行團的游客有點“發蒙”，女領隊有意安撫大家，“上面還有小伙伴沒救下來，我們能出來，大家都是過命的交情。”但張繼聽出來，“她的聲音都顫抖了”。

領隊的受驚，影響到了回程的組織工作。張繼說，啟程前清點人數時，領隊幾次點錯，張繼主動站起來幫忙。途中，領隊坦言，“看到有人被洪水沖走，我自己也很害怕。”小古說，領隊一直開話筒說話，影響了司機的行車速度。

在車上，領隊一再強調，“我們能平安出來就是最好的。大家就忘掉這件事情。”原本，張繼就不吃“過命交情”的那套說辭，現在，聽到旅游公司反復讓大家忘記此事，一些游客開始抗議，認為旅游公司絲毫沒有歉意和反思。

“他們沒有把這個事情當做一回事”。小古說。旅游公司的所有言辭、態度，都暴露出他們安全意識的淡薄，這一點讓團友們無法接受。14日搜救結束，7人死亡、8人受傷的結果，讓團友們受到很大震動。

“事后還是后怕，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偶然規避的事故。”張繼說，后來家人問他“今天去哪兒玩了”，他沒敢把實情告訴父母，“但家族群、同學群、公司群一遍遍轉發昨天的慘劇，我很難忍住不回想。”

“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交給運氣”

從下午4點出發上車，已經安全的團友們等待了3個小時，直到晚上7點，被困的7名團友才回到大巴車上。他們在洪水中被困了整整3個小時。

7名團友被消防、武警救上了岸。張繼看到，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做了簡單處理。隨后，大巴踏上返程。因為路上實行了交通管制，便利救援車輛進入，大巴晚上9點多才到成都。

回程途中，幾位團友對此次路線安排、景點安全標準提出質疑。領隊稱，已經轉達給總部，等待總部答復。

“其 實我們就希望他們正視這個問題，而不是就這樣逃避責任。”張繼說，疫情這幾年，旅游行業不容易，大家也理解。如果是在正規的合法景區，有意外有危險的地 方，都會提前說明，出了事也會有保險保障，“但為什么會安排政府已經明令禁止的景點？是不是意味著你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本身就有很高風險的地方？”

“我們就希望他們回答，會做出一個怎么樣的改善，或者是喚醒他們這個行業內部。我們認為，對于線路的審核、出團要求，都應該有一個安全標準。”張繼說。

此次出游以前，張繼對“游俠客”APP的體驗感其實不錯。他自認為，如此訴求，也是“愛之深恨之切”。

一位團友表示，他對領隊沒有任何意見，甚至覺得領隊“很nice”。“但是我對游俠客的產品經理或者決策層真的不敢恭維，如果這次山洪下午3點鐘到，我們團估計死傷慘重，好多團友都是帶女孩子或者小朋友來的。”他說，“我想要的不外乎是，以后各個旅游公司都能在安全合法的前提下帶大家出去玩。不能每次都靠運氣吧？”

一位團友說，當天她就帶了孩子，幸虧孩子膽小，不敢進水、爬高，“如果像其他小伙子那樣，想想都后怕。”她也要求游俠客給出說明，“這不是工作人員飯碗的問題。如果不解決不整改，后患無窮啊，一旦有什么事，那得給多少家庭帶來災難。”

8月14日晚7點前后，記者撥打了行程單上包含領隊、團長、分公司負責人、緊急聯系人、公司質監投訴等5個手機號碼，均無人接聽。

14日晚21:26，游俠客成都分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員在群里發了一則聲明，稱將為本次所有團友退費，“同時，我們會對戶外路線進行全面的排查，加強安全把控、風險預判，嚴格把關，杜絕隱患。下周起，風險較高的戶外路線將全部暫停，逐條進行風險評估，確認安全。”

8月14日晚上9點26，旅游公司在微信群做出回應。

張繼認為，這份聲明全是敷衍的話語，不夠誠懇。“旅行途中，領隊自稱多次帶隊走這條線路，他作為一個自詡風險管理意識特別高的人，為什么這么多次出團，卻沒有看到政府告示牌和鐵絲網，并向公司質疑反饋路線有重大安全隱患？”

小古和小木認為，旅游公司“拿一些不知情旅客的生命安全做賭注，去賺錢”，極其不負責，相比起來，這份私下的聲明，沒有實際措施。

“怎 么判斷一條路線里的景區是安全的，應該有個風險評估，比如景點的經營資質、歷史上有沒有出過事故，風險系數多高。”小木還認為，旅游公司所說的“改進”只 停留于口頭上，流于形式。“真的要整改，應該有旅游部門進行監管，如果違反了地方政府和旅游行業的規定，還應該罰款懲戒。”

“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把它交給運氣。”雖然是VIP會員，但張繼今后不打算再參加游俠客的活動了，“我們沒出事，但也不能就這么完了。我們有責任為后面不知情的游客的生命安全做點推動。”

8月15日，部分團友對游俠客公司提出正式訴求。

目前，團友們并沒有提出賠償的要求。“我們不是要賠償什么的，我們只是覺得不應該沉默，不應該把我們的生命安全，放在一次僥幸上面。”小木說，“如果政府部門不去監管，強制督促他們改進，以后他們還會犯這樣的錯誤。”

在游俠客回避問題、消極回應的過程中，一些資深團友從微信群聊記錄、小程序中找出了2021年至今，游俠客成都分公司多次安排“中壩森林—龍漕溝”路線的“精彩照片回顧”宣傳文章。而從今年路線表中，6月至8月，“中壩森林—龍漕溝”得到了密集的安排，截至出事前，今年已有8次發團記錄。

6月至8月，游俠客成都分公司組織過多次龍漕溝線路的團游。

一些團友決定周一開始，向市長熱線，以及四川和浙江兩地的文化旅游部門投訴。但在8月15日，游俠客刪除了公眾號中以往關于“龍漕溝”宣傳的圖文記錄。

6月30日，公眾號“游俠客成都站”對龍漕溝的“精彩照片回顧”。

“幸好有群友提前截了圖。”“游俠客”后續的一系列行為，更讓團友們覺得是在逃避責任。“說白了，就是對別人生命的漠視。”（張繼、小古、小木、饒佳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