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城市大學物理學教授尤金?查德諾夫斯基（Eugene Chudnovsky）認為，這種發展趨勢只能是兩敗俱傷。美國將失去受過良好教育且有才華的中國博士生們，而中國將會失去接觸美國尖端科學技術的機會

圖/Pexels

文 |《財經》(博客,微博)記者 ?王曉楓 ? ?

編輯 | 郝洲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美國簽證在全球范圍內的審批目前仍然處于暫停狀態，再加上美國政府日前發布的禁止部分中國研究生和學者入境的簽證禁令，這讓很多計劃赴美留學的中國學生格外焦慮。為回應外界關切，美國國務院當地時間6月2日召開新聞發布會闡釋新政時強調，繼續歡迎并重視絕大多數中國學生和學者的貢獻。

針對上述簽證禁令，美國國務院官員解釋說，這個政策不是針對絕大多數中國學生，如果疫情條件允許，美國大學和研究機構仍然歡迎他們，“我們十分重視他們的貢獻”。因此這項措施只針對赴美留學生中極少數人，受影響的中國學生比例很低，絕大部分在讀和即將赴美的中國學生不受影響。“一般情況下，會優先處理學生簽證，一旦疫情結束重啟，我們希望繼續那樣做。”

根據美國國際教育機構（IIE）2018年-2019年的數據，在美中國留學生大約36.9萬人，占國際學生總數三分之一，40%左右學習STEM學科（自然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然而，美國政府自2018年就開始收緊STEM學科中國留學生簽證，學習機器人、航空和高科技制造業等學科的學生，簽證有效期限定至一年，其余中國留學生的簽證有效期一般為5年。

6月1日，美國大使館微信公眾號發布美國政府對部分中國留學生簽證限制措施，嚴控STEM學科簽證，新政將暫停中國某些非移民學生和研究人員入境，這些人員主要是美方懷疑以各種形式參與“軍民融合戰略”的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和訪問學者等。公告還特別指出“軍民融合戰略”指關鍵性和新型技術。

在中國與全球化智庫主任王輝耀看來，這項限制措施是特朗普短期應對選舉的一個政策，展示他的政治正確。“出臺該政策可能是制裁中國，又不能拿中美貿易協定開刀，取消中國香港特殊貿易地位也不利于美國，因為美國對中國香港是貿易順差，特朗普只能拿一部分中國留學生說事，所以出臺該政策。”王輝耀對《財經》記者表示。

美國國務院方面對該政策的闡釋也表明美方暫時無意擴大化執行該政策，即新政只針對研究生和在敏感領域更高級別的研究人員，只適用那些被認為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人。關于專業，比如量子技術、人工智能、高級制造、高級材料等，這些是美國政府關注的可能應用于軍事領域的技術，建議參考《出口管制改革法案》中列出的領域。

美國國務院指出，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給出一個明確的學校名單，要通過研究確定對中國“軍民融合戰略”關鍵、重要的大學，確定哪些適用于禁令，以找出哪些人屬于禁令的范圍。雖然名單尚未公布，外界普遍猜測美國名單上的大學可能是13所被列入美國實體清單的中國大學或者是“國防七校”。

目前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的大學包括中國人民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同濟大學、廣東工業大學、國防科技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西北工業大學、電子科技大學、四川大學、湖南大學、南昌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和哈爾濱工程大學。

國防七校包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哈爾濱工程大學、西北工業大學、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南京理工大學? 。

王輝耀認為，國內大學不要刻意強調自己和軍工有關，美國很多大學也和國防部有課題，但它們并不是軍工大學。除了國防科技大學和國防大學，其他大學和軍方就是承接課題的關系，而不是國防部出資辦的大學，所以不是純軍事院校，因此不要叫軍民融合院校。網上將某些大學與軍方掛鉤稱他們為軍方大學這沒必要，這些學校主要培養民用人才，而非軍事人才。

美恐審查中國學生本科院校

美國將中國這些大學作為針對對象，這讓一些本科和研究生曾經就讀這些學校的中國學生普遍擔心赴美留學簽證可能遭到拒簽，或者即使在美留學也會被取消簽證。因為在這項政策出臺前，美國媒體就曾報道，美國政府正考慮取消某些研究生級別的中國學生簽證，這些學生的本科院校是“與中國軍方有直接聯系”的院校。據悉，若實施該政策，約3000人受影響，受影響的學校被指是 “國防七校”。

“我是最危險的那一類，敏感專業+敏感學校，我很擔心簽證，但我希望能夠熬過美國大選等到轉機。”王建（化名）對《財經》雜志記者說，他是一名材料科學系學生，正在準備申請赴美讀博，他本科就讀于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的13所大學之一。

江書（化名）是美國中西部一所知名大學材料系研究生，她本科就讀于“國防七校”之一，她已經拿到美國名校博士錄取通知書，準備今秋入學，原本是應該高興的時刻，但自從簽證新規出臺后，她變得無比焦慮。“過去幾個月中，我并沒有為疫情發愁，但當得知美國政府要驅逐3000名留學生的新聞以及新簽證政策，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無比焦慮，無法入睡。”江書對《財經》記者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江書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她2018年申請赴美就讀碩士學位時簽證就被審核（check），那時材料系學生簽證已經變得非常不好申請，簽證幾乎都要被審核。“我那時就被審核一個月，好在是過了，但給我的簽證有效期是一年，因為一旦進入審核流程就無法拿到五年簽證。”江書說。

雖然江書只有一年簽證，但美國簽證政策是一旦拿到合法學生簽證入境美國，簽證過期也可以繼續留在美國學習，只要有學校合法身份。唯一的問題是期間不能回國，因為離開美國后想要再返回，很可能會面臨續簽不過的困境。

“我自從來到美國求學就一直沒回國，因為不敢回去怕拿不到簽證，我們系的前輩就是因為回國續簽一直被審核，讀博被迫推遲一年。這個新政一出，他徹底斷了念想，只能放棄赴美讀博。”江書說。經歷千辛萬苦申請到名校博士的江書也擔心自己被取消簽證，重蹈這名前輩的覆轍，不得不中斷學業。

身處中美交流最前沿的留學生，已成為美國的防范對象，這是江書這樣的中國留學生怎么也想不通的。在他們看來，自己是普通學生，花費巨資赴美讀書，但為何一下子成了被美國政府懷疑的對象。對于理工科學生而言，他們在本科甚至是研究生的學習都是一些學科基礎知識，根本無法涉及高層次研究課題，更別說什么軍事機密研究。

美國方面尚未公布3000人名單，但這項措施若實施很可能引發爭議。據美國媒體報道，美國官員們坦承，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些即將失去簽證的學生在美國從事任何不法行為，但美方的主要擔憂集中在他們曾就讀的中國本科院校。

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和司法部早就針對中國學生尤其是從事科學工作的學生所構成的“潛在國家安全威脅”向學校管理人員和教師做簡報，但大學方面擔心針對特定國家背景學生的新麥卡錫主義出現，而且還可能助長反亞裔種族主義。

“這3000人名單還未公布，趕走這些學生，學校要違約，除非有實錘證據證明犯罪才可以，僅是懷疑還不夠，在沒有起訴的情況下趕走這3000多人很困難，會遭到大學反對，因此驅逐不是容易的事情，但這個政策會對中美交流帶來影響，這是基于美國兩黨共識，而且這是總統表態。”王輝耀對《財經》記者說。

正在美國東北部一所知名私立大學就讀的馬琳（化名）本科也畢業于“國防七校”之一，專業是計算機工程，她就覺得不必擔心所謂的“3000人名單”，因為美國不太可能沒有任何理由就將正在讀書的人遣返，她認為美國會理智應對此事。而且大部分中國留學生并不涉及高端研究，以人工智能為例，必須是名校博士且在知名導師項目組下工作才能接觸高端研究，這個概率不高，大部分中國學生沒這個水平。

如果你專心讀書，沒有讀書以外的事情，美國政府不太可能冤枉你。但我們得也做好最壞的準備，馬琳對《財經》記者說。

目前，美國大學對于這3000人名單尚無明確答復。據一些留學生展示給《財經》記者的大學國際交流事務辦公室信件中顯示，大學方面大都表示目前尚無具體信息，會保持跟進，并盡快告知中國留學生最新進展。這些中國留學生表示，如果事態進一步惡化，準備給學校寫聯名信，表達自己關切，如果自己不幸被列入名單，將會起訴，捍衛自己在美國留學的合法權益。

兩敗俱傷的脫鉤論

無論是3000人名單還是新簽證政策都是特朗普政府在過去幾年來限制中國留學生和與中國科技脫鉤的一個縮影。特朗普政府一直就在討論是否要暫停中國留學生簽證。相關討論在包括美國駐華大使布蘭斯塔德在內的多名人士反對下終止，反對人士指出，這樣的做法將更多地沖擊普通美國大學，而不是長青藤聯盟等精英大學。

留學在中美兩國已形成龐大產業鏈，對兩國經濟和社會發展都做出重大貢獻，如果中斷對雙方來說都是損失，美國駐華官員曾指出，占美國國內總留學生人數三分之一的中國學生，在美國學習和生活時產生的消費一定程度上使很多州在服務業領域享有對華貿易順差。

此外，美國大學對美國科研的貢獻比例正在上升。過去幾十年來，美國聯邦政府研發支出比例不斷降低，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一數字一直占GDP的1.2%左右，現在這一支出只相當于GDP的0.7%。雖然聯邦政府提供的研究經費已停止增長，但美國大學仍站在科學創新前沿，原因之一就是海外學子對昂貴的美國學位有著不斷增長的巨大需求。而中國又是美國大學最大的海外生源地，占所有外國學生的三分之一。2017年，中國學生在美國的教育和相關支出為139億美元。皮尤慈善信托基金數據顯示，這大致相當于聯邦政府2017年為大學提供的研究經費的一半。

留學生也為美國科技公司工作提供充足勞動力，降低相關公司勞動力成本，中國STEM學科學生給美國高科技產業帶來相對廉價的勞動力，如果沒有這些勞動力，美國科技公司運營成本增高也有可能會降低競爭力，所以這么多年美國都沒動H1B和OPT簽證政策。

H1B簽證是發放給美國公司雇傭的外國籍有專業技能的員工，屬于非移民簽證的一種。持有H1B簽證者可以在美國工作三年，然后可以再延長三年，6年期滿后如果簽證持有者的身份還沒有轉化，就必須離開美國。OPT則是畢業后想留在美國參加實習的學生需要自行申請的臨時簽證。

“美國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收割中國人才，80%中國理工科博士都留在美國，硅谷公司員工20%都是華裔，美國的一部分創新科研得益于中國留學生的參與，中國有20萬博士在OECD國家工作，其中一大半在美國，超過200萬碩士在OECD國家工作，其中將近一半在美國。”王輝耀說。OECD全稱為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是由36個市場經濟國家組成的政府間國際經濟組織，其中絕大部分屬于發達國家。

如果美國政府切斷兩國教育聯系，聯邦政府就要撥出更多資金用于基礎研究，并投入更多經費用于科學和數學教育，填補資金缺口，這意味著美國政府可能要提高稅收。同時還要對印度和其他國家的外國人才提供更友好的移民政策，彌補可能流失的中國人才。

然而，彌補中國理工類人才缺口并非易事，據美國國會研究處數據顯示，2017年-2018年學習STEM學科（自然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留學生中，中國和印度分別排名前兩名，其中中國留學生約為16萬多，印度學生為15萬多，第三名、第四名和第五名分別為沙特、韓國和伊朗，他們加起來也才5萬人。

一所985大學化學系國家重點實驗室教授對《財經》記者表示，這個政策不會徹底卡死中國STEM學科留學生，只是這一兩年會影響較大，因為長期來說，美國在STEM學科人才儲備方面需要中國留學生，中國留學生對于維持美國研究水平有很大貢獻。美國很多理工科研究項目對中國學生依賴程度很高，以化學為例，其他地方學生無法填補大量中國留學生缺位留下的空白。美國本土學生學習化學并沒有那么多，那些排名不是很靠前的美國大學的化學學科對美國學生吸引力不大，他們即便招到學生也不能和中國留學生相比。

中斷留學紐帶不僅傷害美國，也會給中國帶來損失。紐約城市大學物理學教授尤金?查德諾夫斯基（Eugene Chudnovsky）曾發起聯名信呼吁美國政府公正對待華裔學者，他曾對《財經》記者表示，這種發展趨勢只能是兩敗俱傷。

雖然有觀點認為，即使赴美留學大門收緊，中國留學生還可以選擇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家作為替代選項，但很多留學生表示，美國在STEM領域教育水平仍領先其他國家，其博士項目培養出的人才是其他國家博士項目無法相比的。王建無奈地說，“如果去不了美國，我只能去澳大利亞或英國，但我真是99%想去美國，只有1%的意愿想去英國或澳大利亞。”